首先引起我們注意的,是他那種不可思議的精神健康,想到他受著病魔侵蝕的身體,他精神的健康就更可驚訝了?!慕】翟谟谒械臋C(jī)能都得到平衡,而且差不多是*的平衡:一顆樣樣都能感受,樣樣都能控制的靈魂;一種鎮(zhèn)靜的、甚至心里有著最深刻的感情(例如母親的死,對妻子的愛)的時候令人覺得冷酷的理智,那是一種目光犀利的聰明,能抓握群眾的趣味,懂得怎樣獲得成功,懂得一方面保持自己驕傲的天性,一方面把這個天性去適應(yīng)社會,征服社會的聰明。所謂各種機(jī)能的平衡,就是這些因素的平衡。
這種精神健康,在一般性情很熱烈的人是不大會有的,因?yàn)闊崃冶厝皇悄撤N感情到了過分的程度。所以莫扎特具備所有的感情而絕對沒有激烈的感情,——除了驕傲;這是一個可怕的例外,但驕傲的確是他天性中極強(qiáng)烈的情緒。
有個朋友對他說(1781年6月2日):“薩爾斯堡總主教認(rèn)為你渾身上下都是驕傲?!?
他自己也絕對不想隱瞞,誰要是傷了他的傲氣,他就顯出他和盧梭是同時代的人,會拿出共和國民的高傲的態(tài)度來答復(fù)人家:“使人高貴的是心;我不是伯爵,但也許我的靈魂比伯爵高尚得多;當(dāng)差也罷,伯爵也罷,只要侮辱了我,他就是一個壞蛋?!?
有一天,奧格斯堡兩個愛取笑的人挖苦莫扎特獲得金馬利十字勛章,莫扎特回答說:
“很奇怪的是,要我得到你們能得到的所有的勛章,比著要你們成為我容易得多,即使你們死過去兩次,復(fù)活兩次,也是沒用……”他在信中述及此事,又加上兩句:“我為之氣憤交加,怒火中燒?!?
另一方面,他喜歡收集人家恭維他的話,詳詳細(xì)細(xì)的在信里報告。
他在1782年8月2日的信中說:“高尼茲親王對大公爵提起我的時候,說這樣的人世界上一百年只能出現(xiàn)一次。”
所以他的傲氣一受損害,他就憤恨之極。他為了不得不替王侯服務(wù),覺得很痛苦?!跋氲竭@點(diǎn),我就受不了。”(1778年10月15日信)受了薩爾斯堡大主教侮辱以后,他渾身發(fā)抖,走在街上搖搖晃晃象醉漢一樣,回到家里,不得不躺上床去,第二天整個早上還是極不舒服。他說:我恨大主教,簡直恨得要發(fā)瘋了?!保?781年5月9日信)——誰要得罪了我,我非報復(fù)不可,倘使我回報他的沒有比他給我的更多,那只能說是還敬,而不是教訓(xùn)?!保?781年6月20日信)
只要他的傲氣成了問題,或者僅僅是他的意志占了上風(fēng),這謙卑恭敬的兒子就不承認(rèn)世界上還有什么權(quán)威。
“你的來信,沒有一行我認(rèn)得出是我父親寫的。不錯,那是一個父親寫的,可不是我的父親寫的?!保?781年5月19日信)
他是沒有得到父親同意就結(jié)婚的。
去掉了驕傲這股巨大的、*的激烈的情緒,你所看到的就是一顆和藹可親,笑靨迎人的靈魂。他的活潑的,時時刻刻都在流露的溫情,純粹象女性,甚至于象兒童,使他喜歡流淚、傻笑、說瘋話,和多情的小娃娃一樣作出瘋瘋癲癲的事。 往往他還有一股永遠(yuǎn)興高彩烈的勁兒:對無論什么都大驚小怪地覺得好玩;老是在活動、唱歌、蹦跳;看到什么古怪的,或者往往并不古怪的事,便弄些有意思的,尤其是沒有意思的,有時還是粗俗的,但并不缺德的,也不是有意的惡作劇,說些毫無意義的字兒,讓自己發(fā)瘋般狂笑一陣。
他在1769年的信中說:“我簡直樂死了,因?yàn)檫@次旅行太好玩!……因?yàn)檐噹餆岬煤?!……因?yàn)槲覀兊鸟R夫挺好,只要路稍微好一些,他就把牲口趕得很快!”
這一類莫名其妙的興致,這種表示精神健康的歡笑,例子多至不勝枚舉。那是旺盛而健康的血在那里活動:他的敏感絕無病態(tài)的意味。
“今天我在這兒大教堂的廣場上看見吊死四個壞蛋。他們這兒吊死人的方法是和里昂一樣的?!保?770年11月30日信)
他不象近代藝術(shù)家有那種廣泛的同情心和人道主義精神。只有愛他的人,他才愛,就是說他只愛他的父親,妻子,朋友;但他是一往情深的愛著他們的;提到他們的時候,他自有一種溫柔的熱烈的感情,象他的音樂一樣把人家的心都融化了。
“我們結(jié)婚的時候,我妻子和我都哭得象淚人兒,大家都為之感動,跟我們一起哭了。”(1782年8月7日信)
他是個極有情義的朋友,只有窮人才可能做到的那種朋友:
“世界上只有窮人才是*最真實(shí)的朋友。有錢的人完全不懂什么叫做友誼。”(1778年8月7日信)
“朋友!……只有不論在什么情形之下,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,只想為朋友好,竭盡所能使朋友快活的人,我才認(rèn)為有資格稱為朋友。”(1778年12月18日信)
他給妻子的信,尤其在1789一1791年中間的,充滿著甜蜜的愛情和狂歡的興致。那個時期是他一生最困苦的時期,象他所說的“老是在絕望與希望之間掙扎”,又是病,又是窮,又有種種的煩惱;但這些都不能把他狂歡的興致壓下去。而且他也不是象我們所想的,特意鼓足勇氣來安慰他的妻子,不讓她看到真實(shí)的處境;那是莫扎特不由自主的,情不自禁的需要痛痛快快的笑;即使在最慘痛的情形之下,這種笑的需要也非滿足不可。但莫扎特的笑是和眼淚很接近的,那是抱著一腔柔情的人必然有的,樂極而涕的眼淚。
他是快樂的,可是沒有一個人的生活象他的那么艱苦。那是一場無休無歇的,跟貧窮與疾病的斗爭。這斗爭、到他三十五歲才由死亡加以結(jié)束。那末他的快樂是從何而來的呢?
*是從他的信仰來的。他的信仰沒有一點(diǎn)兒迷信的成分,而是富于智慧的、堅(jiān)強(qiáng)的、穩(wěn)固的,非但沒有被懷疑動搖,便是極輕微的懷疑也不曾有過。他的信仰非常恬靜,和平,沒有狂熱的情緒,也沒有神秘氣息,他只是真誠的相信著。父親臨死以前,莫扎特在信中和他說:
“我希望得到好消息,雖然我已經(jīng)養(yǎng)成習(xí)慣,對什么事都預(yù)備它惡化。死是我們生命的真正的終極,所以我多年來和這個真正的*的朋友已經(jīng)相熟到一個程度,它的形象非但不使我害怕,反倒使我鎮(zhèn)靜,給我安慰。我感謝上帝賜我幸福……我沒有一次上床不想到也許明天我就不在世界上了;然而認(rèn)識我的人,沒有一個能說我的生活態(tài)度是憂郁的或是悲觀的。我有這種福氣,真要感謝上帝,我真心祝望別人也有這種福氣?!保?787年4月4日)
這是他以永恒的生命為歸宿的幸福。至于塵世的幸福,他是靠了親人對他的愛,尤其是靠了他對親人的愛得到的。
他寫信給妻子的時候,說,“只要我確實(shí)知道你生活周全,我所有的辛苦對我都是愉快的了。是的,只要知道你身體康健,心情快活,那末我即使遇到最困苦最為難的境況也不算一回事?!保?791年7月6日)
但他*的快樂是創(chuàng)作。
在一般精神騷動的病態(tài)的天才,創(chuàng)作可能是受難,他們往往千辛萬苦,追求一個不容易抓握的理想,在一般象莫扎特那樣精神健全的天才,創(chuàng)作是完美的快樂,那么自然,幾乎是一種生理上的享受。對于莫扎特,作曲和演奏,是跟吃、喝、睡眠,同樣不可缺少的機(jī)能。那是一種生理的需要,而且有這個需要也很幸福,因?yàn)檫@需要時時刻刻都能得到滿足。
這一點(diǎn),我們必須認(rèn)清,否則就不容易了解他書信中提到金錢的段落:
“告訴你,我*的目的是盡量掙錢,越多越好;因?yàn)槌私】狄酝?,金錢是世界上*的東西?!保?781年4月4日)
這些話,在一般高雅的人聽來未免顯得俗氣。但我們不能忘記,莫扎特到死都缺少錢,——因?yàn)槿鄙馘X,他的自由創(chuàng)作,他的健康,老是受到損害;他永遠(yuǎn)想著,也不得不想著成功和金錢;有了這兩樣,他才能獲得解放。這不是挺自然的嗎?假如貝多芬不是這樣,那是因?yàn)樨惗喾业睦硐胫髁x給了他另外一個世界,一個非現(xiàn)實(shí)的世界;何況他還有一些有錢的保護(hù)人維持他的日常生活。但莫扎特是著眼于生活,著眼于塵世和實(shí)際事物的。他要活,他要戰(zhàn)勝;結(jié)果他至少是戰(zhàn)勝了,但能否活下去不是他作得了主的。
奇妙的是,他的藝術(shù)老是傾向于爭取成功,同時卻絕對不犧牲他的信仰。他寫作樂曲的時候,始終注意到對群眾的效果。然而他的音樂決不喪失尊嚴(yán),只說它要說的話。在這一方面,莫扎特得力于他的機(jī)智、聰明和嘲弄的心情。他瞧不起群眾,然而他自視甚高。所以他永遠(yuǎn)不對群眾作一些會使他臉紅的讓步;他把群眾蒙住了,他能支配群眾。他使聽的人自以為了解他的思想,其實(shí)他們只有聽到作者特意寫來博取掌聲的段落,才報以掌聲。他們了解與否,對莫扎特有什么相干?只要作品能成功,使作者有辦法從事于新的創(chuàng)作就行了。